无粮莫方

【陆花】胧月瓷(五中)

槿画:


第五章(中) 阴谋


雨声仄仄,马蹄哒哒。


陆小凤靠在花满楼肩上,一路小鼾。


花满楼坐得很端正,雨天本来就使人难受,他一宿睡得零零落落,又被陆小凤一番折腾,此时浑身酸痛,想要休息却无法顺利入眠。


他开始思索一些事。一些极容易被忽略的、但十分重要的事。


比如他总觉得,陆小凤身体里的活蛊一定是受特定条件引诱才会活动。可思来想去,干扰因素太过庞杂,除了那盏茶香,竟再也寻不出别的异样。


保险起见,那两只瓷偶已被他束之高阁,没有随身携带。


因为天降大雨,到达毓秀山庄果然已近黄昏,只是天灰蒙蒙的,看不出时辰。


花满楼摇醒陆小凤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从自己肩上滑落到了腿上,斜斜地枕着他的手,并且流下了一长串哈喇子。


有些嫌弃。


 “陆兄,醒醒。家父想必已替咱们摆了酒菜,缘何现在就急着流口水。”


陆小凤惺惺忪忪地睁眼,伸个懒腰,不忘调侃道:“梦中喝酒,醉了,面前的下酒菜正是白卤猪蹄,特别香。”


花满楼当然不会再接茬,他若再接下去,岂不是着了陆小凤的道,承认自己的手跟猪蹄一般?


略负气地拂袖下车,使了力猝不及防将迷瞪瞪的陆小凤也拽下来,一着地果然听见对方吃痛地嚎叫。


 “花满楼!你这是报复!报复!”


花满楼脸上浮现着浅淡笑意:“陆兄,我要是不接你一把,恐怕你这会儿就扑了街了。”


陆小凤刚要回嘴,却发现花满楼虽然这么说,手上却已替他打了伞。他比陆小凤矮一些,为了不挂到他的头发,特意将伞柄举得高高的。


修长的指绕着木把,长袖因重力沿路滑下,露出一段精壮细腻的小臂。


他总是这么一个温和过了头的人,连耍坏的时候都透了几分柔软。


陆小凤瞥了瞥他腕上的伤,顶嘴的话终于又吞了回去,转而出口的变成了“我来撑伞吧”这样一句最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的话。


说着就去夺了那人手中伞,顺便把他的袖子撸回去,将手腕放回袖中藏好。


一路无言。


由小厮引入前厅,一眼就能瞧见花如令坐在正座,满眼笑意,显然对于陆小凤和自家孩子的到来感到十分开怀。


他已有些日子没见着他的七子。


殷切招呼道:“楼儿啊,快快,来同贤侄一起坐。”


陆小凤不拘小节惯了,长摆一掀就要入座,却被花满楼一把拦住。


“爹,今日除了我和陆小凤,是否还有位贵客?”


花如令早就习惯了小儿子敏于常人的感官,因而毫无诧异道:“是有位贵客,你认识,就是前段日子来,要为圣上献铸瓷偶的苏有牧公子。”


花满楼和陆小凤皆是一怔。


就在这一怔之间,苏有牧端着个锦盒,便真从侧厅走过来,朝着他二人作揖道:


 “花公子,陆公子。几日不见,别来无恙?”


花满楼黝黑的眼视线不客气地落在那人身上,陆小凤亦皱起眉。


在平时,他二人无论哪一个都不会让气氛冷场至此,只是思及旧事历历在目,尴尬之情可想而知。


但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,苏有牧不知收敛,反而变本加厉道:“公子这貂绒毛领甚是漂亮,只是如今尚未入冬,屋内颇热,不妨取下凉快凉快。”


花如令本未注意到小儿子的穿着,经苏有牧一提醒,遂附和道:“是啊楼儿,这天还不到着冬衣的时候,让花平给你摘了打理打理吧。”


花满楼立在原地,少有的脸色不悦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扬长而去,晾下这一屋子人面面相觑。


然而他最终没有这么做,假如这么做,他也许就不是花满楼了。


他站着,从从容容道:“孩儿偶感风寒,体虚气弱,不宜再贪凉。”


陆小凤赶忙接过话头道:“对对!花满楼确实抱病在身,昨晚我还给他熬药来着……”


苏有牧抿着唇笑,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去看陆小凤。


他背着花如令,定定地盯着陆小凤,足有好几拍的时间一动不动。


那眼神像是洞悉一切,像是嘲讽又像是志得意满。


在这通透的眼神中,陆小凤简直盼目可望,一夜缠绵,他是怎样束缚着花满楼,犯下不忠不义之大过。


出乎意料的是苏有牧并未再作刁难,收过目光转身对花如令道:“既如此,苏某唐突了。适才离开,是为取了见面之礼。”


边说边走过去将锦盒递给花如令:“江南已入深秋,陈茶涩口。此乃凛冬之茶,整个春夏之际只汲取暖阳,初冬方抽枝生叶,是以芳香四溢,尤胜春茶。”


花如令接过锦盒,堆笑道:“苏公子客气,一番好意,老夫这便收下了。”


苏有牧接着道:“难得花公子与陆公子同在,不妨乘了良辰吉日,让苏某就地斟几盏品尝可好?”


昨夜陆小凤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意乱情迷尚未可知,但花满楼很清楚,这茶一旦泡开,流溢出的香气对挚友的蛊毒可谓百害无益。


而他绝不会陷友人于危境中,更不会使自己身败名裂,无法下台。


单手绕过陆小凤腰际,袖袍下的手轻轻握了握那人背在身后早已握得指节泛白的拳掌,示意其稍安勿躁。


上前一步与苏有牧并肩,同家父道:“爹,已到餐寝之时,空腹饮茶,难免徒伤脾胃。不妨先行用餐,餐后再劳苏公子一展手艺。”


花如令道:“也好,一路奔波想你们肯定是饿了。”


你很难见到花满楼不微笑的时候,也很难见到陆小凤沉默得如同一条鱼的时候,可如今这两种时候,却都得以一见了。


众人之中,唯苏有牧笑得玄深似海,亦正亦邪。


入座之时,他还特意命了苏春霏将之珍藏多年的雪丝坐垫拿给花满楼,那雪丝坐垫上绣着的,分明是一只鹤,掩映在点点梅花丛中梳理羽穗。


 花满楼虽然看不见,但指之所及,触花知叶,安能不通苏有牧羞辱之意。


只是若他自己耐不住性子,恐怕一旁咬着牙龈的陆小凤就要拍了桌子、伸着两指直取人咽喉要塞了。以花满楼的脾气,纵然自己受到伤害,亦不会想要连累旁人,更何况花如令年事已高,操持家业本就日理万机,做小辈的自然希望他能不明白就不明白。


但陆小凤不是瞎子,如此忠肝义胆,却几次三番被花满楼劝住,内心烦闷不已,只得一杯接一杯地灌酒。


奈何千杯不醉,一场饭吃得潦草无味,意兴阑珊。


再说苏有牧,为人之精临到此刻早有了九成九的把握计划顺遂,二人行过苟且之事。不过他原以为结局会是两败俱伤、不欢而散,却不料陆花之间完好如初,不论从肉体还是从感情上来看,均未有大的变化。


苏有牧不信有人八面玲珑能够粉饰太平到天衣无缝的境界,但他这样的人大抵也不会明白感情的羁绊可以多么深重。是以明摆着的事实他倒有些不确定起来。


眼见着晚膳就快用完,众人皆要离去,送出手的礼物又没有自己支配的份,花如令显然也将品茶之事遗忘干净。


苏有牧眼神扫过同行侍陪的苏春霏,只见那女子于不可见处巧然一笑,便缓步轻移动至苏有牧与花满楼间。


苏有牧将一杯小酒递给她道:“此女从小随我长大,出身虽卑,却也当作亲妹妹般对待。如此机缘巧合得见在座各位,是她的福分。日后还望看在苏某份上,稍加照拂,在下感激不尽。”


苏春霏美目流转,难掩娇羞,低着头去接那酒杯。


旋即假意一个没接稳,将满杯的酒堪堪洒在了花满楼的袖上。


“哎呀!公子……春霏该死!春霏这就寻了帕子给公子擦干……”


花满楼再如何知道这是个套子,也无法同一个害怕着的女子生气,于是淡然道:“无妨。”


一旁的陆小凤却知大事不妙,赶忙踩了花满楼于冗长桌布下的脚,见那人无知无觉无动于衷,急得差点要跳起来。


他最懂得女人这一套。


一个普通女人撒起谎、演起戏来已然可怕得紧,更何况苏春霏这般美若天仙下凡的女人。


这种女人,不管长相多么清纯无辜,也多是毒如蛇蝎的。


急中生智道:“花满楼,我喝多了,想吐。你快带我……”


你快带我出去。


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。去哪里都好。


求你了花满楼。我陆小凤风流成性活该遭报应,但你又凭什么承担我犯下的过错呢。


然而陆小凤终究没能说完整句话。


因为苏春霏在此之前已经拉过花满楼的手,将那宽袖飞快地捋上去,作势拿了自己的方帕欲擦。


花满楼惊讶之下急急去捂腕上伤疤,却晚了半拍。


青紫色的血淤,狰狞地横亘在他白皙的腕上,混杂在淤青中的还有红肿的齿印,一路交错时断时续的斑驳痕迹。


一时间空气竟像是要凝固了一般。


陆小凤蹙眉,不忍之下紧闭了双眼撇开头去,恍惚间太阳穴疼得像是炸了开去。


苏有牧悠然坐在原来的位置,身形却轻松许多。他现在可谓十分满意,原还担心只留浅淡吻痕花如令老眼昏花或不能完全察觉,不想他二人激越至此,战果丰硕。


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,他只消随意调侃上一句,花如令必将勃然大怒。


而后花家再不庇佑陆小凤,也再不会同意花满楼与陆小凤多作交往。


如此一来,花满楼必定急痛攻心,蛊毒在身的陆小凤则全然成了一颗棋子,任人摆布而永绝后患。


苏有牧不禁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欢欣雀跃。


他眯了眯眼严厉道:“春霏,你怎么这样不小心!”


苏春霏会意,愁苦道:“都怪春霏,将才烫好的酒洒了花公子袖上……”


将看了看花满楼掩着的患处,佯作惊吓无措道:“春霏愚钝,不知花公子腕上有无大碍,方才须臾间似是看到有些红肿……”


哪里是有些红肿。


一桌四人,皆是玲珑剔透的心思,况且谁都看得明白,花满楼所伤并非烫伤。


花如令向来器重七子,且向来放心其品行操守,不想今日当着宾客颜面扫地,令他着实怒不可遏。


接连饮下三四杯酒,这才略微压住,外表亦稳如泰山道:“既然楼儿手腕烫伤,我看诸位吃得也差不多了,不妨就此散席吧。”


一面又起身,敬苏有牧一杯:“苏公子德艺双馨,能同桌用饭,实乃老夫三生之幸。今日多有不便,还望公子海涵。”


苏有牧揖了揖道:“非也非也,实属在下管教无方,莫要扫了您的兴才是。”


客套一番,花如令便让小厮领了苏氏主仆至客房歇下。


余下三人静默良久,空气中唯剩下花如令粗重的鼻息声。


片刻之后,花满楼耐不住道:“爹……”


花如令原在克制心气,被他这么柔声一唤,登时破了功:


“逆子!还知晓管我喊爹!你从哪里惹出这些伤风败俗的事迹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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